敗者吃土

序

　　他步入黑暗當中，出汗的手掌緊緊握住提燈，從他四處張望的惶恐神色來看，提燈的存在並沒有讓人安心多少。不安的火焰在臉上躍動，四周的黑暗彷彿隨時會纏住腳踝，令他無法再前進一步。無法動彈的同時，只能等待唯一的暖色光源被看不見的冷風吹滅，在原地被黑暗包覆迎來死亡。

　　直覺告訴他只能不斷前進，絕對不能停下，不論他有多害怕，不論身後可怕的氣息是如何緊緊攫住他的恐懼。他隱隱約約能聽見自己遲疑的腳步迴盪在黑暗裡，逐漸微小的火光在搖晃之下幾乎隨時會熄滅。

　　他停下來了。

　　像霧氣一般升騰而出的光芒，在他眼前展現最終的樣貌。他低下頭，好奇心逐漸蓋過其餘的不安，看著三個三角形的幾何圖案浮現在腳下，發出微弱的光芒。

　　似乎有人在耳邊告訴他，他能夠被賜予非凡的力量。僅僅透過觸碰腳下的紋章，他就能夠打敗身後窮追不捨的猛獸。而它就像感知到了自身毀滅的將來，發出一聲怒吼，不再只是隱匿在黑暗中逼近獵物，它一躍而起，獠牙在照耀當中顯現。他緊張害怕得閉起了眼睛，蹲下身去觸碰腳下光芒。

　　『這就是你的願望嗎？』

　　他困惑地睜開眼睛的時候，強光自指尖席捲而來，他又忍不住緊閉雙眼，在手臂遮擋之下讓眼皮開了一條縫。光線像躍動的熔化金屬纏繞他的手臂，接著是肩膀、脖子，直至佈滿全身。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任何一絲疼痛與不適，就像被一股溫柔的力量包圍，等待他做出行動。

　　猛獸敵意的眼神在光芒之下更顯得清晰而且充滿憎恨，卻只能站立在原地，看著一切發生。而他才發現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向下俯視著威脅。　　『你想要有抵禦一切的力量嗎？』

　　他堅定地點點頭。

　　身上的光芒在一瞬間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胸口灼燒的疼痛，接著由內而外散發的力量像暖流一般擴散全身。

　　他重新站回到地上，感受不到一絲恐懼。

　　巨大的猛獸舉著戰斧向他撲來，咆哮聲劇烈鼓動著耳膜。他從容地閉上眼，張開了左手手掌，然後緊握，一把銳利的長劍自光芒中誕生，在他的掌中閃著冷光。

　　他也大吼一聲衝了出去，堅毅的眼神迎向對方熾熱燃燒的敵意。野獸的怒喊、衝刺時產生的強風、劍刃和獠牙刺眼的亮光……所有一切都刺痛他的眼眸。儘管生理的淚水使他視線模糊，仍阻擋不了驅使他前進的力量，長劍貫穿了猛獸的身體，衝擊的巨斧在他的鼻子跟前嘎然而止。

　　身軀纏繞著無數由魔法組成的電流，它一動不動，張著獠牙猙獰的模樣甚至也無法還原。接著痛苦的神色開始折磨臉上所有的感官，猛獸卻同時發出了笑聲。

　　他感覺到聲音從腦中憑空出現，就像在空無一物的長廊裡迴盪了無數次，腳下的土地也隨之顫抖起來。隨著他的堅定逐漸瓦解，疑惑浮現的時候，劍的光芒正在變淡、閃爍，最後消失。

　　猛獸吐出最後一口氣，他感受到長劍背負的重量正在加重，然後兩者一起倒地。劍刃破碎成一片片餘燼般的亮光，飛散至黑暗中。倒下的軀體正以緩慢又令人感到作嘔的方式分崩離析，泊泊流出的鮮血蔓延到整副軀殼，所有的肢幹像融化了一樣，一團紅黑色的泥水開始擴散。彷彿憑藉僅存的復仇意志，它們朝著他緩緩爬去。

　　『林克。』

　　他聽見腦中響起他的名字。

　　『林克，救救我。』

　　他朝著聲音望去，蒼白的女孩在深色泥潭的中心掙扎著，金髮在黑暗包圍之下黯淡無光，藍色的眼眸映出她承受著窒息般的痛苦。他在驚異之餘快速奔向泥潭，但是泥潭越擴越大，當他成功抓住女孩的手臂時，冰冷黏稠的泥水已經淹到了小腿。

　　他不顧危險持續踉蹌地邁步下去，感覺到泥潭緊抓著他的雙腳，想要把他拖入黑暗深淵。

　　「謝謝你。」

　　在他足夠接近她的時候，聲音不再是閃現在腦海裡，而是一個虛弱無比的嗓音飄進他的耳朵。他正在嘗試把女孩從泥潭中心抬出來，聽見這句道謝時詫異地看著她，女孩只是微笑，嘴角流下與混濁泥水截然不同的鮮血。　　他沒有多想，擔心女孩傷勢嚴重地同時，只想趕緊把她給救出去。而女孩不再多說任何一句話，緩緩閉上了雙眸，容顏安詳卻像死去一般。他盡了一切力氣給予她支撐，吃力地架住她的雙臂往上抬起。

　　然後他看見了，女孩胸口上怵目驚心的血洞。

　　所有力量流失的瞬間，悔恨與自責如同四周的黑暗泥潭卷起無形而巨大的浪濤，他和女孩墜入深淵之底。

＊＊＊

　　「喂，林克，醒醒！」

　　林克在黑暗中感覺到自己意識的回歸，所有的記憶湧了回來，記起了他在公園旁的長椅，等待著什麼人到不小心睡著的事實。他睜開眼睛，看見他的好友古利高高舉著兩杯熱飲，好似在閃躲什麼。

　　「這種天氣能在這種地方睡著大概也只有你了，」他好心拍拍林克身上的積雪，「雪都在你身上堆成小山啦。」

　　林克慢悠悠從長椅上站起來，摘下毛帽，預期看到疊成小山的雪花全部灑落在靴子上的壯觀景象，結果只有薄薄一層粉末消散在空氣當中，他像是很失望一樣慢慢呼出一口白煙，然後伸個懶腰，隱約覺得身上的大衣有些地方是濕的。

　　「這個給你。」古利把一杯熱飲遞給他，「你剛剛是不是做惡夢還是什麼的，手一直往我這裡揮過來……有點可怕哦。」

　　林克笑著向他賠不是，雙手捧著熱呼呼的杯子準備喝下第一口，不料後腦杓傳來的重擊直接讓他的下巴重重嗑在了飲料的塑膠杯蓋上。

　　「那邊在幹什麼啊，給我小心一點！」

　　古利朝著在後方公園打雪仗的孩子大喊一陣，只是對方好像沒怎麼聽見的樣子，嘻笑打鬧聲仍舊不斷傳來。

　　「唉，就算雪球不長眼睛，人總該長眼睛的吧……」古利對著他們嘟嚷一句，視線還沒轉回來，他就漫不經心地順手接下了林克的飲料。而林克用雙手撿起毛帽，拍落上頭的雪重新戴回去，接著抓緊椅背，一個翻身越過了長椅。

　　連喊都來不及喊，等古利回過神的時候，發現林克突然加入了孩子們的戰局。

　　古利立刻繞過長椅想要追上去，突然想起自己手上還拿著東西，便又繞回去把兩杯熱飲擱在長椅上。

　　「別玩啦！」他小心翼翼繞了個大圈避免被波及，站到對面朝林克大喊，然後在下一秒飛來的結實雪球正中他的鼻子，古利一個重心不穩倒在雪地的凹陷裡。

　　他吃痛站起來，模模糊糊看見林克不停作勢向他道歉，同時閃躲著雪球。他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接著使力把右手連著手套埋進鬆軟的雪堆裡，抓了一把雪出來，雙手用力緊壓，濕氣甚至要穿透過手套。

　　「這是你自找的呀，林克！」

　　古利鬆手讓雪球飛了出去，而更多的雪球往這裡飛來。孩子們忘我地在公園裡打鬧，其中有兩個人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嗚哇，店門已經關啦……」

　　林克看著古利把臉貼在店外的玻璃櫥窗上，裏頭漆黑一片。就在他失望得把頭低下來，雙手也順著玻璃往下滑的時候，他察覺到林克的反應有些不對勁。

　　「欸，怎麼了，你幹嘛後退？」古利轉過頭看著櫥窗，他並沒有放聲大叫，只是被玻璃對面浮現的臉嚇飛了好幾公尺。

　　「……哇，老太婆！」

　　兩個人呆愣在店面門口，看著一位老婆婆的臉離開櫥窗。接著他們看見櫥窗裡的黃色燈泡亮了起來，不停一熄一滅，最後還是不可置信地維持在一定的亮度。有人輕輕把門開出一個小縫，雖然裏頭恢復照明，打烊的牌子仍舊沒有轉回來。古利遲疑了一下還是拉著林克進去店裡。

　　「打擾了，」古利帶著林克穿過書架，「我、我是來幫媽媽買這些東西的。」他把紙條遞給店裡的老婆婆看，老婆婆稍微移動頭上擋住視線的巫師帽，仔細看了紙條一會兒，便隨手把古利拽到了上一層樓去。

　　『在這裡等我！』

　　林克在昏暗的光線當中勉強讀出這句話，耳邊傳來咚咚上樓的腳步聲。

　　『嘿，你好呀，我沒見過你呢。』

　　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林克聞聲轉過頭去，看見一本書不知何時從書架裡被抽了出來，打橫漂浮在半空中，書頁開闔著對他說話。　　『嚇到你了吧，哈哈哈哈哈。』

　　他不知如何應對這個怪誕的場面，實際上看起來甚至有點蠢。他也不知道古利為何還沒下樓來，只留他一人和一本書在對峙。

　　林克嘗試下了判斷，最好的辦法說不定是上樓請老婆婆來處理這種情況，雙手卻比腦袋先一步嘗試去抓住在空中漂浮的詭異東西。

　　『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書本能夠在半空中移動自如，還一邊嘲笑他，屢次撲空讓林克覺得有點惱火。他隨手從旁邊的書架抽出一本書，打算丟出去來了結它的時候，突然從黃光照不到的角落傳來一聲驚呼，書本率先掉了下來，接著是散落堆疊在書架頂上的書，更多的書從天而降。

　　林克在盡量不踩到任何書的情況下勉強站了起來，外加幾聲咳嗽。他發現頭上黃色的燈泡滅了一盞，其餘兩盞在遠處微弱地發光。黑暗中有個人影從書堆裡緩緩爬起來，還一邊細聲嘮叨「哎喲痛死我了」。林克還沒搞清楚狀況，頭頂的燈泡又重獲生機似的恢復亮度。

　　「很抱歉嚇著你啦，我只是想打個招呼而已嘛。呃，可能玩得有點過頭，或許吧………」

　　一個年輕的女巫身上沾滿了灰塵，一邊道歉一邊試圖把她壓扁的巫師帽恢復原狀。

　　『艾琳！！』

　　怒吼聲似乎是從樓上傳來的，林克和年輕的女巫同時瑟縮了一下。

　　「那個，雖然有點失禮……能不能請你幫我把書整理一下，越快越好，在我奶奶下樓之前，拜託啦……」

　　她和林克合力把歪斜的書架推回原位，接著把所有散落在地上的書本堆疊起來。

　　「嗯，我看看啊。」女巫站在高凳上把林克遞過去的書翻來翻去，吹走書封的灰塵。「這是工具書，擺這裡，辨認有毒植物，擺這裡，海拉爾的一千零一種蘑菇……有這麼多種蘑菇？」

        林克聽女巫嘟囔著一邊把書遞上，讓她把書籍擺回原位。

　　「對了，我叫艾琳。」女巫說，「我奶奶在各地開了書店，還可以調製魔力藥水哦，你有需要可以隨時隨地找到我們。打烊時間除外……這次算是奶奶發了佛心吧。」林克點點頭，繼續遞上另一本書。

　　「欸？這本書是在那邊的書架上的。」艾琳指著其中一個書架當中的缺口，林克正準備走向書架的瞬間，他手上的書突然漂浮起來，脫離他的手掌，然後自己回到了書架上。

　　他嚇了一跳，發現艾琳手上和腳邊的書也不見了，書架上的空洞全都補得整整齊齊。

　　「呃，奶奶，我很抱歉……」

　　「先不提你又亂試了什麼魔法。」老婆婆緩步走出樓梯，古利抱著書和一瓶藥水跟在身後，看起來一頭霧水。「還讓客人幫你收拾，你得好好反省一下。」

　　「好的……」

　　「打烊時間已經過很久了，快回去吧你們。」

　　古利向老婆婆道謝，暫時把書全擱給林克，自己將圍巾和毛帽戴回去。

　　「下次還要再來喲，林克！」剛踏出店門，他聽見年輕的女巫向他喊道。

　　林克詫異地回過頭，手臂抱著的藥水瓶子猛然晃了一下，方才還亮著燈光的屋子已經完全漆黑。「不用看了啦，她們正式打烊了。」他的朋友催促他，否則他們趕不上下一班公車。但是林克還在思考年輕女巫叫喚他的那一刻。

　　「你可以說她們無所不知，」古利在旁邊的座位上湊近說，「嗯……並不是說她們什麼都知道，而是說，至少，女巫懂了很多我們不知道的知識和獲取知識的方法，呃，途徑？」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自己的辭彙。　　林克聽著他說話，不自覺去聞了聞手裡那瓶藥水，隨後擺出一個作嘔的表情。古利對林克的表情沒有反應，也許他還在思考某些東西。

　　「對啊，你根本沒告訴她，為什麼她會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知道了！」林克在這個瞬間把自己的目光從藥水上離開。「她一定是那樣嘛，只要碰過你的手甚至頭髮，就能知道你所有事情的人！」古利毫不遲疑說出這些，彷彿他知曉所有女巫的事情。「我聽說有少數女巫是先知，她們非常特殊，尤其頭髮是銀白色的，耳朵是圓……嗯？你說她的頭髮是藍色的？那好吧。」

　　他們突然在公車上沉默了，就像林克常常做的那樣，古利開始盯著前面的椅子發呆。林克想到了什麼，他也忍不住內心的好奇，瓶塞啵一聲被他奮力拔出來，安靜並且迅速將它靠近古利的鼻子下。

　　「噢——噁！你在做什麼啊！」

　　古利開始誇張地揮舞鼻子前方那片空氣，表情非常痛苦。林克笑得前傾後仰，坐在他旁邊的朋友拼命想搶過他手上還沒蓋回瓶蓋的藥水，一個急轉彎促不及防地降臨。

　　「天哪，看在海利亞女神的份上，你們究竟做了什麼？」

　　古利的母親站在家門口，打量兩個看起來慘兮兮的小鬼，他們的衣服甚至臉上都有藍黑色的痕跡，更別提散發出來的詭異味道。

　　「媽媽，我們很抱歉，」古利低著頭說，「還有，我的嘴巴也不小心沾到了一些……我想那應該是可以吃的，對吧，媽媽？」

　　古利的母親只是嘆一口氣，「你們倆都進來，把自己清理乾淨。」她輕推兩個孩子的背讓他們進屋，「還有，林克。你明天要去校外參觀呢，趕緊來把行李收拾好。」

　　古利的父親坐在客廳裡，嚴厲的眼神從他手中報紙的旁邊穿過去，兩個孩子躡手躡腳快速爬上了樓梯，回到他們各自的房間。

　　「我什麼都還沒說呢。」古利的父親放下報紙說。

　　「那你就不該裝出那副表情。」他的妻子答道，「我想我該上樓看看他們有沒有確實立刻給我洗澡……」她在圍裙上抹抹自己的手，準備上樓去，客廳突然傳來一陣憋笑失敗的爆笑。

　　「親愛的？」

　　「噢，你真該看看他們的表情。」他沒有放聲笑出來，不過臉已經漲紅，「確實，幾秒前我還想修理他們，但是，但是……」他突然繼續笑，大手往臉上抹抹眼淚。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唉，就是，那模樣實在太蠢了。」

　　「也許你應該少喝點酒。」他的妻子苦笑著搖頭。「那他們明天下樓來你打算說什麼？」

　　「訓一頓還是必要的。」他慵懶地說，順帶打個嗝，「但願我不會忘記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更新的tbc]

順帶一提，人名翻譯對照是這樣的：
グリ／Gulley＝古利
アイリン／Irene＝艾琳

去年寫的時候沒想好Ravio要在哪出現才好，於是文就先卡著><